杜琪峰的电影总会带给我们一些惊喜。他与老搭档韦家辉刘青云再度携手的《神探》自然也不例外。
黑色基调
匪夷所思的片头,铺就了电影的黑色基调。
杜琪峰擅用冷色调,而《神探》的基调则是黑色。
影片开门见山。解剖猪尸、身藏皮箱的怪异行为与“皮箱藏尸案”案情进度报到新闻交相呈现,艺术地展现了神探特殊的办案手法:身临其境,直窥犯罪者的作案心理(如神探本人所说,“查案用右脑,莫用左脑”)。
没有背景铺陈的直述令观众疑窦丛生;开门见山的手法恰恰勾起了观众的解惑欲望。
随即影片叙事陡转,长官退休,神探割耳相赠。
诡异镜头连连呈现,使得影片的引力愈来愈大,温度愈来愈低。
冷到极致,黑屏,片名打出:“神探”及英文名称“Mad Detective”黑底白字,摄心夺目。
整部电影由此片头引出,黑色基调至终不变。也许只有黑色才能过滤掉艳丽的伪饰,让我们直窥人心,直面人性,真切地体验这个荒诞的世界。
恐怖心鬼
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鬼的世界里。鬼源于我们的内心。
在东方的传统文化中,精神外化或物化而为鬼。
在肉体之上如何会产生精神,到底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情,遂易使人惧——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东方的恐怖电影擅于描摹游离于肉体的精神,因此在恐怖的表现力上尤胜西方。
而在《神探》中,精神异化而为鬼。
人活着,会承受各种外力。外力突如其来或异常沉重都可能使我们的精神产生异化,除非我们有强大的内力,即内心信仰。
《神探》采用独特的拍摄手法为我们生动展示了异化后的精神。这样的电影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因为你会觉得通过其它媒介很难实现如此直观的效果。这是电影独特魅力所在,《神探》将其发挥尽致。
表面而言,《神探》中的“鬼”并不恐怖,因为它只是人精神的分歧。但正因如此,才使它具有无可抵御的深层恐怖。因为我们最不能把握的就是自己的思想。当我们无助的时候,“鬼”就会悄然而至。
两次丢枪
丢枪对于警察来说,是关乎职场前程的大事。早些年看陆川姜文的片子《寻枪》,已酣畅地体验过这种丢枪后精神几欲崩溃的境况。
《神探》中,前后发生了两次丢枪。
两次丢枪,不同的丢枪经历,同样的精神异化。人性的暗面暴露无遗。
影片开篇,行为不检的警察高志伟(林家栋饰)在追捕盗贼时不慎丢枪,陷入绝境的他不惜杀害搭档以掩盖事实真相。
而素来上进的探长何家安(安志杰饰)在侦查此案过程中亦不慎“丢枪”,丢枪后的他陷入无法自拔的胆怯中,并最终布置假现场以掩盖事实真相。
两者殊途同归,电影精妙地描摹了两人丢枪后的“殊途”,使得它们的“同归”竟有着些许宿命的味道。
高志伟丢枪后,首先由于恐慌,幻化出肥胖的怯弱鬼(林雪饰)哀求搭档不要上报。但面对执意上报的搭档,他迅速度过了恐慌期,催生出凶残的暴力鬼,趁搭档不备将其数棍打死。而在面临是否向偷枪贼开枪的重要抉择时,智囊鬼则以女性形象登场,冷静地阻止了暴力鬼的行动。在以上的角色转换过程中,电影通过不同角色间的争执和协同,明快地表现出了人物内心的矛盾与统一(这种表现手法贯穿影片始终,几乎随处可见。其中最为精彩的呈现则是在神探餐馆审视高志伟的过程中)。高志伟在外部压力下,短时间内完成了三次角色转变,这与其先前的劣迹互为映衬。而在之后的故事发展中,高志伟最终以七鬼集于一身的形象出现。为什么是七鬼,除了说明他城府深沉外,我想可能还蕴含着“七宗罪”的暗指吧。值得一提的是,脱离案发现场的高志伟,已失去元神。他的肉体受七鬼控制走出案发现场,而其元神却由于负罪感而与肉体分离,一直在案发现场寻枪。这样的安排意味深远。影片通过艺术化的手法,向我们展示了人丧失自我的整个过程。
何家安从最初信任地将配枪交予旧上司神探陈桂彬(刘青云饰),到因怀疑而恐惧(或因恐惧而怀疑?)转化为瘦弱孩童形象的怯弱鬼,相较高志伟,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中我们可以一窥何家安异化过程中精神的细微变化。何家安本是一个有责任心的警察,他为了早日破案甚至找到患有“精神病”的神探。但当压在他身上的重负不堪承受时,他的精神发生了异化。由于胆怯放弃一直抱有的信念,这在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发生。《神探》中“鬼”的这种普适性,使得《神探》本身有着浓厚的警世味道。怯弱的何家安拒绝了神探,放弃了精神信仰,最终走上堕落的“升腾”之路。影片最后,迫于现实压力的何家安完成了第二次角色转换,摇身变为阴险的智囊鬼,为自己的无责脱身编织了一个邪恶的谎言。
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盛赞施耐庵:
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神探》先后描摹了两次丢枪,两次似乎相同又截然不同的丢枪。此与《水浒》的犯题一样妙处,令人击节。
精神之恋
神探有一个妻子(林熙蕾饰),一个爱他的妻子。
神探离职后的首次亮相是陪妻子购物。简短的几句对话,白描出一对恩爱的夫妻。之后的情节更是将妻子的爱夫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何家安为了破案找到神探,这边是何家安和神探的交谈,那边是神探妻做家务时种种的愤怒表现。最终妻子泪眼婆娑地表示不愿再让丈夫涉险。一切是这样的真实,让我们感动。
但是随着影片的徐徐展开,我们则逐渐发现,原来神探的这个妻子并不存在,神探所感知的妻子只不过是一只“鬼”!
这是一种不忍的发现:夫妻间的恩爱只是一个人的臆想。用普通人的视角来看,神探只是一个患有臆想症的精神病人。但当我们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后,我们就会获得更深的感动:由对妻子关心丈夫的感动到对丈夫怀念妻子的感动。这是两种分量不同的感动,后者尤使我们动容。
剧中深度刻画这对精神夫妇,是在神探与何家安夫妇聚餐之时。一边是错愕的何家安夫妇,一边是有说有笑的神探夫妇。随着视角的转换,我们忽而看到神探视角下的热闹的四人场景,忽而看到普通视角下的诡异的三人场景。虚虚实实,让我们游离在虚幻和现实之间。虚幻的热闹与现实的冷清,神探的热情与旁人的错愕,巨大的反差营造出一种奇特的氛围,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尤其是神探驱车载妻子飞驰一段,让我们体会到别样的柔情蜜意与肝肠寸断。
黑暗中的一缕亮色,奇特的精神之恋。
神探非神
影片中的神探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物。他可以看透别人内心,可以感知事情的发展轨迹。这是神的能力。神探用这种特殊能力拯救世人。
在便利店中,他看到偷东西女孩的心鬼,当头棒喝,令女孩摆脱心魔困扰。神探仿佛佛祖。他说“十三四岁还有得救”,为了救助孩子,宁肯承受世人的歧视。不正体现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家舍身精神吗?
但是,神探非神,神探和别人一样,有自己的心鬼。我认识到这一点,是在看第二遍的时候。
由于第一遍的基础,在观看中思绪万千,随着影片的渐进,我突然意识到,神探幻想的妻子就是神探的心鬼。
神探心中有“失妻”的困惑,有“救与不救”的困惑,有“人或神”的困惑。正是这些困惑产生了幻妻。
首先,幻妻是神探失去真实妻子后因思念而产生的心鬼。
在剧中,神探真实的妻子张美华(林熙蕾饰)亦是警察,但却在职场中迷失了方向,如她所说,变为一个“自私自利又无情”的鬼,依靠神探的特殊能力向上攀升。失去妻子的神探在心中构筑了一个完美的妻子形象,单人演绎了一场“人鬼情未了”的爱情故事。
其次,在“救与不救”问题上,幻妻分担了神探的思想,以希望“不救”的态度与神探的主体思想形成对峙。实际上,这正是神探自我思想的对峙。救人还是救己,对神探来说,是一个人生目的问题。是尽可能让多的人摆脱心魔,还是让自己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一直困扰着神探。在影片中,多次通过幻妻与神探的争执形象化地展现了神探内心的矛盾。最极致的一次表现,就是上文提到的何家安为破案家访神探那次。在那次交谈中,神探一方面希望接管,一方面又极力控制自己,在极度的矛盾中最终不能自已,做出了外在的过激行为。
而在自我认知上,神探亦有“人或神”的精神困扰。这实际上是“救与不救”困扰的本质层面。幻妻意识认为神探只是一个普通人,非病非神,希望过上普通的生活;而神探意识则认为自己有别常人,有义务去帮助别人。这种困扰持续到神探的生命尽头,使其终身生活在自我认知的困惑中。在死亡前夕,神探终于摆脱了“人或神”的束缚,他以自问自答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精神层面的挣扎,也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神探:放下枪,你开枪就和其他人没分别。
神探:我也是人,为什么要有分别?
看过整个电影后,我明显感到“我也是人,为什么要有分别?”这句正是幻妻口吻。在整部电影中,涉及到神探内心纠葛的场景,导演都采用了神探视角,通过神探与幻妻的矛盾进行展现。唯独这一次,这最后一次,导演采用了普通视角,让神探自己说出了本应由幻妻说出的话,使我们得以直窥神探的内心世界。而最后一次的自问自答,也正象征着神探最终获得了自我认知的答案:神探是人。
终局之战
终局之战将整部影片拉向高潮。
兵分三路。一路是与神探渐行渐远的何家安和获得何家安信任的高志伟,一路是如同待宰羔羊的手持高志伟配枪的盗贼南亚人,一路是希望凭一己之力救助何家安的神探。在神探视角下,四个人幻化为十数人进行枪战,再加上四周散碎镜片的反射,让我们一睹华丽的杜琪峰式枪战。
最终,神探完成自我认知,击毙高志伟,似乎本应有一个略带亮色的结尾。但老杜却选择一条路走到黑。面对残局的何家安,终于无法承受压力之重,在怯懦孩子的基础上进一步幻化出邪恶的智囊鬼,人性由善转恶。至此,何家安终于走上高志伟之路。当耗尽最后体力击毙高志伟的神探目睹又一个高志伟产生后,万念俱灰,砰然倒地。
影片最后用寂寥的镜头默默地长时间注视着在案发现场来回转换死者所持枪支的何家安。随着凄冷的音乐,一个邪恶的故事即将诞生。
老杜的选择是正确的,神探的陨落以及何家安的堕落实在是整部影片的点睛之笔,让人钦佩。
神探的陨落,为影片添加了浓浓一抹暗色,也为影片划上了完美的句号。神探毕竟是神探,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能拯救何家安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能改变我们的也只有我们自己。
剧中人语
最后,再来聆听一下剧中人语,用神探视角审视一下我们的世界。毕竟影片有时不仅仅需要我们欣赏,还需要我们深思。
①神探救助偷窃女孩后与幻妻的对话
神探:十三四岁,总有得救了。
幻妻:你看到的东西,没有人看到。
神探:这是我的天赋。
幻妻:没人当你有天赋,只当你神经病。
神探:我想用它做点事呀。
幻妻:可是警队已经不要你了,这个世界没人需要你啊。
神探希望救助世人,但是如果我们本身不希望被救治,讳疾忌医,那又如何?
②何家安为破案家访神探后,神探与幻妻的对话
幻妻:你答应过我不会去管,我有预感你会被那东西害死。
神探:不会。
幻妻:你会。
神探:我宁愿被那东西整死,也不想这样委屈。我一直很不开心。
神探具有可贵的品质,愿为自己的责任或理想献身。这种精神是否已从我们身上逐渐消失?
③神探近距离审视高志伟后,与何家安的对话
神探:七只啊,有七只!哇,有只凶神恶煞,女的那个专想点子回答问题,肥的那个既贪吃又慌张。我从没见过人有这么多,那个高志伟很复杂。
影片中,高志伟的内心无疑是最复杂的,连神探都为之惊讶。但在我们的世界里,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又会藏有几只鬼呢?
④与何家安夫妇聚餐时,神探驱车载幻妻前后与幻妻的对话
神探愈要驱车时:
幻妻:不要了,你很久未开车,牌照都过期了。
神探:喂,老婆……
幻妻:No!
何家安载神探后由神探开车返回时:
神探:爽啊!
幻妻:你开车!
神探抱幻妻上车,载幻妻归来时:
幻妻:我的头发……呵呵。
这次聚餐是影片中唯一的亮色,生动地展示了神探与幻妻间的款款深情。痴情男子难忘旧情,竟将情思凝聚为妻子共同生活。将此段故事列入《聊斋志异》中,亦毫不逊色。
⑤与何家安到案发现场时,神探与其的对话
何家安:为什么要切下耳朵送给长官?
神探:礼物。因为他没鬼。
因为长官心中无鬼,神探竟割耳相赠。这一方面说明一个无鬼的人是多么难得,另一方面也凸显了神探内心的孤独,人群中的孤独。
⑥在案发现场发现迷失已久的高志伟元神时,神探与其的对话
神探: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这个?(神探掏出何家安的配枪)
高志伟:你见得到我?我迷路很久,找不到路出去。我跟人说话,他们却看不到我。
高志伟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迷失了方向。在影片中何家安和李美华都迷失了方向。我们呢,是否也在不断地寻找,希望赎回自己?
⑦在餐馆遇到真妻,神探和真妻及幻妻间的对话
真妻:在你眼中,我变成什么模样?是不是自私自利又无情啊?全世界人都有鬼,就你一个没有。如果是真的话,那就是你有问题!
幻妻:我老公没问题。
神探:别说了,没用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当全世界都生活在虚伪中时,你还能真诚面对自己吗?神探做到了,但神探终于是孤独的。
⑧终局之战中,神探枪指高志伟,自问自答
神探:放下枪,你开枪就跟其他人没分别。
神探:我也是人,为什么要有分别?
神探最终完成了自我认知,确立了自己人的身份。但在那样的世界,似乎不能容忍像神探这样的人存在。我们的世界呢?
⑨终局之战中,何家安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变故,幻化出智囊鬼
智囊鬼:我们破案了,先打给阿玲,再想想怎样编个故事。
何家安最终走上了高志伟之路。他似乎没得选择。但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吗?或许只是固有的生活蒙蔽了他的双眼。由这句话引出的是一个漆黑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