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东野圭吾先生的《恶意》,久未平静。8小时的阅读历程,似彳亍于趋夜的街道,清晰却愈观愈浊的市景,熟悉却渐行渐远的的行人,夜幕一次次更替,无边的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这座臆想之城。人性之恶使身处其中的我寒彻肺腑。
有人拿先生的《白夜行》与其相提并论,誉为人性之双生花。但我不满于《白夜行》的拖沓残缺,从叙事的精当圆满来说,唯《嫌疑人X的献身》方能与之相媲。而从人性描摹之纯粹来说,也仅《嫌疑人X的献身》方能与之相适。
《献身》描摹人性之善,《恶意》描摹人性之恶,共趋极致而各擅胜场。
两相对比则颇可玩味:同样都是不惜生命只为作案动机而精妙设局,却是爱恨两种情怀,高下两种境界。并蒂连枝却结出截然不同的善恶之果,实让人兴叹。
下面只谈《恶意》。
首先征服我的是布局。
叙事主体游移于嫌疑人、探员和众多受访者之间,如同拼图一般,使读者难窥事件真相,曲折往复于似是而非的探究之路。
小说甫一开场便借嫌疑人之笔生动翔实地描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合情合理的陈述却又暗藏玄机。
刚刚拉响前奏却让貌似笨拙的嫌疑人被迫对案情供认不讳,作案人与作案手法全都昭然若揭,只余下谜一般的作案动机。
而后精练的探员以摧枯拉朽之势依据嫌疑人留下的种种破绽查明其作案动机,仿佛未至中场却已趋近尾声。
小说至此,一个完整的故事已呈现给了读者。它有完美的破案过程,作案者、作案手段、作案动机一应俱全。而小说受众也可从中体会到嫌疑人陷入困境的绝望,受害人设计圈套的“恶意”,以及嫌疑人却是被侵犯者,受害人才是真凶的错位之美。但这种因嫉起意为情所困的桥段只能撑起一般推理小说的框架,东野先生的诡计岂会就此完结?小说直到末节才急转而下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对案情无法释怀的探员对嫌疑人和受害人青少年时期的一连串调查工作终于为我们掀开了案件神秘的面纱,呈现出震撼人心的真相。原来受害人到底是被侵犯者,嫌疑人终归是真凶,破绽竟然是陷阱,动机原来是目标!之前体验到的错位之美在小说最后神奇归位,而“恶意”却已悄无声息地升级——只有读完《恶意》才能真正了解“恶意”。
曾经想过能否在一个优秀的推理小说外加上颠倒黑白的首尾,终归只是作为读者的遐想,而东野先生却将这个遐想完美地呈现出来。于是只有拜服。
而小说最终使我折服的地方,却在于对人性之恶的精准把捏。
我一直认为小说如果只注重形式之美,不过是一个华丽的躯壳。我们也许会去欣赏小说的躯壳,但能够使我们动容的则只能是其灵魂。正是因了关注“人性”的内核,才使得这部小说有了深邃的灵魂。
如果一个人一直活在他人伟大的阴影之下,自己的丑陋被那人的高尚极度放大,以致无地自容,但却如何努力都不能从这个光辉的阴影中走出,偏生那人还对自己百般呵护,对自己的过错既往不咎,以致自己毫无反抗之由,只能默默承受着那人的善意,终其一生都要在这种善意下苟延残喘,那么这个人该是何等感受?
嫌疑人正是生活在这样被“善意”笼罩的绝境里,他渴望平等的地位而不可得,于是连这份“善意”也一并恨了。日积月累的愤懑形成了超乎寻常的仇恨,终于这仇恨等到了爆发的契机,而演变成这桩精心策划的案件。我们可以看到,在嫌疑人的预期目标中,受害人在世人面前变得比自己还要龌龊,自己终于能够高人一等,博得世人的同情。这是何等的压抑才能催生出的恶之花啊:为了能够走出那无形的阴影,不惜赔上自己与他人的生命!
我可以体会到嫌疑人的绝望之情,但绝不原谅他恶毒的诡计。即便人性本恶,但如果我们不加克制,又怎配为人?而用“至恶”去报复“至善”,岂非禽兽不如?
而这部小说的灵魂还不只如此。嫌疑人灰暗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这点小说也给出了答案:父母的影响和校园暴力。一个有责任的小说家,总会使自己的小说尽量显得有依有据,而不致空穴来风。我觉得这样做非但不会弱化小说的阅读性,反而因了与社会的联系而平添了真实性和教化意义。有人认为东野先生的小说偏社会化,正是源于此吧。